不完美夏日记事
“完美夏日的标配是什么？”
“晚风，落霞，西瓜。”
“还有你。”
不完美夏日记事
实弥接过一杯冰沙，走出冷饮店。炙热气息淹过头顶，风冒着暑气，磨擦着他的皮肤。杯壁上瞬间泛起白雾，凝成水珠从手背滑下。
玄弥赶上来，跟着他向山口走去。小镇的地砖被晒得泛白，透过木屐灼着足底。他们一前一后，不紧不慢的走，任凭郁热沉积，在两人间压出石头般的沉默。
石路蓦得就不见了，郁郁葱葱掩映土径，繁茂间落下几片光斑。草丛里窸窸窣窣地有些动静，玄弥咬着下唇，眼睛追过颤动的草尖。“不是鬼。”实弥忽然拋出一句。玄弥愣了一下，旋即微笑：“知道。”树冠笼出一林阴凉，眴兮杳杳，孔静幽默。
隐奔过来接走了货物。实弥进屋洗澡，玄弥盘腿在木台上坐下。风拖着脚步走过，从他小腿往上爬，懒洋洋地抚过他的脖颈。他仰面躺倒，木板的温热拥抱他的后背，使他沉沉闭眼，如坠云端，陷入昏沉失神之感。风一丝一丝的褪了温，实弥从浴室出来，躺到他旁边。玄弥的呼吸缓和静寂，毗依实弥平稳的心跳，在两人几乎接触的皮肤间窜出微弱电流。实弥目光流连过玄弥的发尖，眼角，疤痕——
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，要抚上去。
玄弥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。
实弥猛的缩回手，炙热从指尖涌到耳尖，他赶紧坐了起来。
影子一寸一寸地生长。玄弥打着哈欠，去厨房转了一圈。“没有西瓜了。”他瘪了瘪嘴。实弥有些心虚，没去看他：“离了西瓜又不是不能活。”“是不能活啦啊。”玄弥哀叹，“西瓜是完美夏日的标配。”
“那你说说，完美夏日的标配是什么？”实弥来了兴趣。
玄弥又打了个哈欠。“西瓜，是肯定的。”他坐到实弥身边，俩人的衣襟叠在了一起。“然后，没有恶鬼作祟。”实弥点点头。“再让我想想……虽然雨天也不错，但我更喜欢晴朗的傍晚。会有晚风，有暮光，有草尖上的飞虫，和夜晚的萤火虫。”
那就是他们小时候的夏天。
母亲和他们，还有弟弟妹妹挤在院落里，看晚霞消散在风里，月亮升起来，萤火虫飞舞。苔藓上细小的露水，月光映射成一弯细线。孩子们是吵闹的，但在穹庐下便显得寂静，反而承托出夜的宁静来了。
实弥闭上眼，鼻尖窜起一点汗水，露珠，月光的气味。过去的记忆模糊不清，却又无比分明，就像他胸口的伤疤，边缘已经消失，却略比皮肤凸起。
“……还有你。”
实弥沉浸在回忆中，两耳放空。玄弥的低语被风吹散，随着青鸟飞向远方。
太阳终于滑向天际，在西天沉淀出大片橙红，落入群山之间。大地变成了绚烂的红色和金色，迎着阳光的野花和繁叶像是点点碎片，在山峦抛出的阴影里闪烁。几片紫云翻涌，然后是几块，接着是半边天。蜻蜓低飞，蝉声大噪。风躁动起来，在草丛间呼气，却被阳光染出数缕金色。
“要下雨了呢。”玄弥看着天际，心不在焉。
“有时候我甚至不能确定你是不是真的。”
玄弥猛的看向实弥。实弥回看向他，扯出一抹苦笑：“我看着你消失在阳光里，最后攥紧的只剩你的衣服。”他摇摇头，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，“然后你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，跟我说你已经死了。”
“我是死了，但我是幽灵。”玄弥也苦笑，“我算是活着。”
“还能持续多久呢。”实弥看向他，一滴晶莹从眼角滑落。
玄弥抱住膝盖，将下巴搁在上面。
“不知道。”
许久，他抬起头：“那个，我听说，开了斑纹……”
“活不过25。”实弥垂下头，“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。”
乌云漫过天空，闷闷地碾过地平线。几滴雨试探着落足，继而倾盆大雨泼下，视线变得一片茫然。黯淡的山野里万籁俱寂，唯余暴雨诵经般的呓语，从屋顶浇下，在木台下绽出细密的水花。实弥伸出手，指尖穿过玄弥的皮肤：“……我无法触摸到你，就好像你只是我的幻想。”
玄弥凝视着他，眼角泛起了水汽：“你觉得我只是一个幻想？你知道吗，成为幽灵之后，我什么都握不住，什么都摸不到，即使握住了、触到了，所感觉到的也不过生前记忆中的感觉。”他别过头，吸了吸鼻子，“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。你是已经原谅我了，还是这只是我的幻想，大哥的温柔只是我存留记忆产生的幻觉。”
实弥瞪大了眼，他忽然扑上去，紧紧抱住玄弥。幽灵近乎虚无的存在在他怀中穿过，与他的躯干重合。“玄弥啊，我怎么可能讨厌你。”泪水顺着脸颊淌下，吧哒吧哒的砸在木板上，“你是我的唯一了，为什么还要怀疑我……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啊……”
玄弥眼角发酸，却哭不出来。幽灵是无法哭泣的。他的手覆上实弥的背，体温透过布料像蜂蜜一样缠绕上来，紧紧攥着他。实弥感到玄弥的身体渐渐出现触感，像穿过冰凉水纹摸到河底光滑的石头。他把头埋入玄弥的颈项，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若有若无的气息，与回忆中的气息重合，微乎其微的青草与瓜皮的揉杂，汗水与雨后山林空旷的味道，从记忆深处翻涌，被时光压得昏昏沉沉。玄弥浑身颤抖，他抓住实弥松动的双肩，心跳震得他鼓膜发麻；宛如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浮木，玄弥抱紧实弥坚硬又脆弱的身躯，与记忆中的感觉重合，像有风穿过胸膛，从四面八方将他环绕。
“……这次不准再离开我了。”实弥吸了吸鼻子，“还有下次。还有再下次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玄弥的声音从肩上闷闷传来，“我会一直陪着大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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